法醫人類學 為亡者尋回身分 李衍蒨跟腐屍和人骨打交道

「其實,單骨雙骨的說法並不存在,因為人類的前臂是由兩條骨(尺骨和橈骨)組成的。」誰會想到,眼前這位個子嬌小、爽朗灑脫的女子李衍蒨,從事的是為亡者尋回身分的職業,終日跟腐屍和人骨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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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跳舞——Winsome喜歡跳舞,學過Jazz和Hip Hop。(圖﹕受訪者提供)

選讀人類學 與骨頭初遇

80後的李衍蒨Winsome,香港長大,在一個小康家庭成長。中五時,她一邊溫書備考,一邊看巴西作家Paulo Coelho的小說《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書中主角為追尋夢想,展開了一趟長途流浪旅程。會考過後,Winsome主動提出往外地讀書,甚至寫了一封信成功說服父母支持自己。當時不過17歲的她,自己一手找資料,列表比較可供選擇的國家和學校,最後和父母一起決定先在美國升讀副學士。
 

大學本科主修哲學,亦是Winsome自己的決定。「我喜歡邏輯學,了解不同宗教,後來更對符號學產生興趣。」哲學是出名的「揸兜科」,出路成疑。Winsome認為哲學訓練能鍛煉清晰的思路,鞏固她理性的性格。同時多得父母開明,尊重她一個前路不明的決定。「媽媽其實很擔心我的前途,想我讀商,但我最後還是堅持下來了。」
 

而現在一頭栽進的法醫人類學(forensic anthropology),源自Winsome選讀了一門人類學選修科。「猶記得教授在介紹課程時,提起當時正熱播的美劇Bones,我還很好奇——真的能從一副骨頭看出這麼多?」這科入門課程,令她認識到骨頭不同部位的專業名稱,親手觸摸人類的骨頭。
Winsome自言,對法醫人類學的興趣,像是着火一般,從此不能自拔。大學畢業後,她申請到美國邁阿密殮房的實習。她形容,殮房和放置凍肉的雪房差不多,腐化屍體則像是近距離嗅到一堆新鮮鹹魚的味道。「前輩教路在口罩裏塗抹薄荷膏,我反而覺得放大了那股惡臭﹗待久了其實什麼也聞不到,倒是旁人從我們身上嗅到異味吧﹗」 Winsome說,最衝擊她的反而是第一次手執工具,向屍體割下去分離骨肉那一刻,「我正在合法切割人體﹗」
 

是他殺還是自殺? 從骨頭尋找致死方式

法醫人類學家的日常例行工作,包括「起骨和洗骨」(maceration)。清理人體屍骸上的軟組織,一般有5種方法,包括讓甲殼蟲進食、熱水煮、冷水浴、使用化學溶劑和徒手處理;然後,使用清潔劑和漂水,進一步將骨頭清理乾淨。法醫人類學家將這些處理好的骨頭,排列點算,再進行仔細檢查,以尋找死者的「Big 4」——性別、年齡、身高和種族(ancestry)。
 

法醫人類學屬於應用人類學(applied anthropology),當中涉及應用體質人類學、考古學、文化人類學及其他的科學知識,甚至是法律層面上。Winsome解釋,法醫和法醫人類學家會互相配合,從不同層面追蹤死者的資料。「法醫從屍體上尋找致死的原因(cause of death),檢查後如果未能確定死因,便會交由法醫人類學家繼續取證。法醫人類學家則從骨頭裏尋找致死的方式(manner of death),是他殺?還是自殺?」她的工作,便是從屍體身上,蒐集「他」最後能提供的信息。
與電視劇不同的是,她不單和骨頭打交道外,還要負責大量文書工作,將檢查結果記錄在案。如屬刑事案件,紀錄會成為檢控證供;若涉及戰爭屠殺或違反人道的案件,則會成為國際法庭審訊時的理據;法醫人類學家更會出任專家證人、出庭作證。Winsome補充道,法醫學的追溯期一般為50年,期限過後,便只能當成考古學發現。「這是因為當中的人證或疑犯,很有可能已不在人世,根本無法進行起訴。」
 

Winsome對骨頭的熱愛,絕對是一見鍾情。在美國殮房實習期間,她需要處理一具已腫脹發紫的屍體,雖然眼前的屍體,佈滿蠢蠢蠕動掉落的屍蟲時,她還能慢慢把屍體各部位搬回原處,就像是媽媽扶起走路跌倒的小孩般——她當時的「勇氣」舉動,直到現在仍然為同事「津津樂道」。和家人外出飲茶時,她吃過鳳爪後,也會對着桌上一堆堆吐出來的骨骸,默默盯着愣住,直至被媽媽捉個正着。「鳳爪和人的手指一樣,擁有三節指骨(phalanges),我是在研究為什麼它會如此彎曲﹗」Winsome說罷,哈哈大笑。
 

如此看來,法醫人類學不就是一門主動接觸「髒」跟「臭」的工作?這位小妮子如何忍受得了?Winsome想了想回應道,「家人也說我小時候是一個愛乾淨的文靜小孩。」現在,她可要親手處理腐臭的屍體,工作環境也不限於實驗室裏。剛過去的暑假,她再度踏足塞浦路斯,參與一項由NGO和教會的合作計劃,到當地墳場處理一些無人認領的屍體,負責發掘考古及法醫人類學工作。「這兩三個月,我們要在烈日當空40多度下發掘墳墓,既會曬黑也會出雀斑,但我嫌侷促不愛戴帽……」休息的地方也不甚舒適,「過去兩年前行,我都是睡沙灘椅,十人一間房也只能開窗開風扇透透氣。」
 

處理屍體 如低調平靜的一場修行

但對法醫人類學的熱情,令Winsome全心地投入其中,專注處理手上的骨頭,時間彷彿轉瞬即逝。「每次處理屍體,我都覺得是一趟修行。」她說,哲學思維能讓自己抽離,從另一角度思考,坦然面對工作上遇到的客觀狀况。「整個人生猶如一個學習的過程,大概到死前一刻,才會知道何謂生命的意義。」她續道。「從外表上,你看不到也觸不到骨頭,但它卻支撐着整個身體,令你行走活動自如;直到受傷,人類才會察覺其存在。我覺得骨頭和法醫人類學的本質一樣,低調沉默、從不鋒芒畢露。」
 

Winsome還分享了今年在塞浦路斯的一段經歷。「當地教會發現一處坑形的墳墓,沒有立碑,不太尋常。我們發掘後,發現下面有一具穿著鬆垮垮如睡衣的骸骨,身旁的枕袋還藏有女性服裝。起初,大家都懷疑是變性人,經檢查後,確認是一副男性骸骨,後來團隊找到他的家人,才得知他是一位在1950年代過世的同性戀者。」Winsome說,當地的東正教反對同性戀,當時的牧師因為不喜歡死者的打扮,臨時幫他換上一身男裝下葬。可惜的是,其家人也不願接收處理,團隊惟有將他存放在當地的bone room。「相對好些人終其一生尋不到親人消息,面對如斯情况,總會有點無力感。」
那如何面對工作帶來的情緒?「我無法忍受別人虐待小動物,我不是冷酷無情的人,但工作時必須要收起情緒。」每次遇到嬰兒或小孩子的個案,總有難受感覺,但Winsome能在處理骨頭的過程中,消化和緩解這種情緒上的波動。
 

人道調查和救援亦是法醫人類學家的工作範疇之一。今年2月,她曾前往東帝汶,擔任當地法證科的法證人類學家和顧問。「那裏經歷多年內亂,警方一直在民居附近收集到人類骸骨,需要我們幫忙鑑定。工作仍然進行,大家也研究能否申請到資金多做一點,例如建立紀念碑。」

法醫人類學家是冷門行業,先不說亞洲地區欠缺相關資源及機會,即使在發展較前端的美國,通過法醫學院考試,得到國家認可的法醫人類學家,總共也不過六、七十人;要在這一行站穩陣腳、尋求發展,博士學歷已成基本要求。Winsome在這職志上,走的絕對是一條漫漫長路。「前幾年曾想過是否繼續堅持,但最後只能承認自己不是愛過簡單安穩生活的那種人。」她笑着說。現在,她仍在努力撰寫畢業論文,以完成英國的法證學及鑑證科學研究碩士,同時亦為積累更多實踐經驗而努力。12月,Winsome將赴英國,參與倫敦住宅大廈冲天火災的災難救援,以其專業鑑定事故中的死者身分。「今年初,我寫下2017年的工作目標,現在也算是達到心中所想。」

Winsome Lee 李衍蒨
80後,大學本科在美國修讀哲學,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文學碩士,現正攻讀英國的法證學及鑑證科學研究碩士,主修法醫人類學。曾於美國邁阿密殮房實習;2015年起,參與塞浦路斯項目,負責考古發掘及法醫人類學工作;今年2月,曾赴東帝汶擔任法證科顧問。工作紀實《屍骨的餘音》作者及Facebook專頁「The Bone Room。存骨房」版主。

普魯斯特問卷

 

你認為完美的快樂是怎樣的?
即使知道完美的快樂在下一秒不復存在,但仍希望擁有當下一刻的滿足感和圓滿。
 

你認為最淺程度的痛苦是什麼?
痛苦就是痛苦,沒有最淺程度的痛苦。
 

你最希望擁有哪種才華?
過目不忘。
 

你最恐懼的是什麼?
恐懼自己在某些事情上不懂得害怕,而因此身陷險境。
 

天性中有什麼缺點?
肚餓時會燥底。
 

你最痛恨自己哪個特點?
明知前路不易行,但決定要做的事必做到底。
 

你最奢侈的是什麼?
放假和發白日夢。
 

你覺得哪一種錯誤最可以被縱容?
與主體事件無關的錯誤,例如論文裏一些不影響研究結果的文法錯誤。
 

你最喜歡男性的什麼特質?
善良、具幽默感、有學識及才華。
 

你最喜歡女性的什麼特質?
擅長尋根究柢、發掘歷史的能力,此特質有助從事考古學。
 

在世的人中你最欽佩的是誰?
沒有。
 

你這一生中最愛的人或東西是什麼?
我想起一隻從小陪伴自己的緞質小兔公仔。
 

如果你可以改變你的家庭一件事,那會是什麼?
我很滿意我的家庭,沒有什麼想改變。
 

你認為自己最偉大的成就是什麼?
無懼前往落後或戰亂後的地方工作。
 

你最想成為什麼?
在成為法醫人類學家的路途上走得更遠。

文﹕陳芷寧
圖﹕劉峻陶、受訪者提供
編輯:陳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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